沙鲁烧酒

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Unravel】(上)

Unravel


此地只流行喜剧。


1.

杰诺斯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睁开双眼,看到玻璃窗后那些湿漉漉的霓虹灯,像融化在玻璃上的水彩。

右眼的疼痛是他醒来的原因,那种啮齿性的细微酸痛片刻不停,同样疼痛的还有他的左臂,手肘以下的位置。

杰诺斯缓慢活动自己的左手,他自觉与义肢义眼相处融洽,但幻肢痛不由分说。他坐起身来,把被子掀到一旁,他闻到自己被冷汗浸湿的睡衣上的汗味。

温水冲凉,一杯热牛奶,烧去一小半的红茶香薰。杰诺斯坐在书桌前,翻阅面前的卷宗,上头贴着密密麻麻的证物照片。

碎裂的玻璃,放射状的血液,粉碎的车顶,充噎尘灰的喉咙。毛发,划痕,浮肿,信件。

注意力仍是无法集中,越是失眠的午夜,幻肢的疼痛就越明显,那只失去的右眼似乎一直连至大脑深处,整线作痛。

他拧开了桌角的那个小药瓶,里头白色的细小药片干燥而温暖。

倒出两片咽下后杰诺斯把脸埋进手心,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疼痛消失。

他用轻微而颤抖的声音说话,仿佛怕被自己听见。

“......埼玉老师。”



2.

埼玉醒过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窗户只开了一丝缝。他记得早晨睁眼时外头放了晴,而此刻雨又继续淅淅沥沥着。天很亮,但房间里无端有些逼仄。 

输液架上点滴是几乎满的,或许有谁在自己睡着时进来换过。透明的气泡上浮而后破裂,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带进来了更多的雨水气味,埼玉突然感觉轻快了些。 

“杰诺斯。”他朝进屋的年轻人微笑了一下,后者正把低着水的伞收拢起来,看向他的老师,又看了看架上的点滴。 

“还有一瓶就结束了,老师。” 

“嗯。”埼玉用未连着输液管的左手揉了揉额头,“你来的大多数时候我大概都睡着。” 

“对老师来说休息是最重要的。”杰诺斯抿了抿嘴唇,把保温盒放到一旁的桌几上,“乌冬面,吃一点吗。” 

“噢?是大桥下的那家啊。”埼玉嗅着豚骨汤的香气,有些惊喜的笑着说,“还没有腻掉,热气腾腾的,你回来的路上肯定超速了杰诺斯。” 

“不,我没有,老师。”杰诺斯反驳着,轻轻扶起埼玉的腰,把两个靠枕塞在他身下,“几个月前修建了新的高速路,学校和医院现在是可以直达的了。” 

“是吗。”埼玉望了望窗外,夹竹桃被雨打湿,浅色花瓣贴在窗玻璃上,除此以外只有碧青的合欢树干和小块的天空。 

“给我吧杰诺斯。”埼玉用牙齿从杰诺斯手中接过被掰好的一次性筷子,有些口齿不清的说。 

“还是我来喂您比较好。”杰诺斯停顿了一下,拿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盒,“您左手使筷子不方便。” 

“我左手枪打靶几分?你小子才毕业多久就敢看不起我了。”埼玉叼着筷子,皱着眉头看着那碗乌冬面。 

“十环,老师。”杰诺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无奈的把筷子从埼玉口中拿回来,“但您不能否认我喂您更效率——并且我有太多事想向老师请教了,请您给我一个叙述的时间。” 

总是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埼玉有些无趣的张开嘴喝下杰诺斯送至他嘴边的勺子里的汤,杰诺斯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沉默了很久才开始叙述: 

“我怀疑近来发生的几宗状似意外事故的案件都是一人所为,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 

埼玉嚼着油菜心,没有说话,他知道杰诺斯不止是在向他陈述,也是在自我梳理。

“我认为开端是三月份的这一场‘意外’。Walter,男,52岁,高空坠物而重伤,救护车未能及时抵达,最后不治身亡。”

“他的死亡被判定为意外事故。”埼玉看着被玻璃割裂的死者面孔。

“是的。”杰诺斯皱了皱眉,“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周边处理一桩银行抢劫案,道路封锁,是救护车没能及时抵达的原因。杀死死者的玻璃是死者拉拽飘到他车上的条幅时牵动的,验尸取证后最终定性为意外。”

“说你怀疑的理由。”

“太过环环相扣了。”杰诺斯似乎不满于这完全主观的理由,伸手翻过笔记的下一页,上头是有些杂乱的算式和示意图,“我没能看到第一现场,但取调了这案子的资料后我认为这个‘意外’是可以被人为设计的。无论是那张用细麻绳系在楼外的横幅,还是那面易碎的玻璃。当时道路拥堵,死者的车停在原地,只要使横幅一端垂落到车窗上,而死者下车伸手去拉,拉扯的力量和横幅的重量完全足以使玻璃碎裂。”

“如果没有劫案导致道路封锁,这个‘意外’就无从发生。死者没有当场死亡,你是否觉得救护车的迟来也在预设中。”埼玉回答,“这个预设有一个更大的前提,那就是道路封锁。你是否觉得劫案本身也是设计的一环?”

“那个银行劫案非常闹剧,但确实有很多疑点。”杰诺斯沉默了一下,回忆着说。

“记忆里有太多不可信不存在的细节,查过档案再说吧。”埼玉看着弟子皱紧的眉头,翻过笔记上其余的案件,“说说下面的案子。”

五月七日,Kevin,男,57岁,腿部残疾,雨天触及落在高压线上的风筝垂落的引线,死于触电。

六月十二日,April,女,49岁,深夜死于雷击引发的仓库大火。

“你的推理都是逆推演。”埼玉放下笔记本,有些可惜的搅动着冷透了的乌冬面汤,“你确信这三桩案件是谋杀,以此为前提,推导出这三个精密的计划。告诉我你确信的理由?”

“是动机。”杰诺斯抿唇,“这三个人都与十年前的同一桩案件有关。用不合格建材建造导致的孤儿院坍塌事故,37名幼儿与4位嬷嬷在事故中死亡。这三位死者只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那桩案件的受益人。我怀疑这几起‘意外’其实是复仇为目的——”

“杰诺斯。”埼玉打断了他,脸色有些苍白,“我头很疼。”

杰诺斯猛地顿住了,他抬头看了看那瓶尚剩一大半的点滴,有些自责。他知道埼玉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进行任何过度思虑的脑力劳动,但这三起“意外”带来的猜测已经在他脑中徘徊了太久,他无法不向他唯一信赖的老师求助。

“不要帮我喊医生......他们太啰嗦了。”埼玉把头枕回枕头上,说话声低低,“我会再想想的,你需要的是冷静,不要失去你的判断。”

“明白。”杰诺斯回答得很轻,他起身离开,带上了门。

他背靠着门站着,恍惚回忆起二十一岁的埼玉暴怒的神情。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在孤儿院的废墟中。


3.

梦里的画面是被割碎的,颠倒着重合。

“Clear......Clear......Clear......”

M1911A1漆黑的枪口轻微上移,对着自己的眉心,上头那些磨损清晰温柔。握着枪的人手指修长,中指上戴着一枚没有丝毫装饰的银指环。

他听见持枪人的轻笑声,没有多少胜利者的优越和讽刺,反而有些......悲伤。

对讲机频道里单调而有序的汇报声骤然停止,爆炸的轰鸣听来沉闷如鼓。

倒在血泊中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并不觉得痛苦。血泊,白瓷砖,没有玻璃的旧铁窗,极好的八月份的阳光。

红蓝白万花筒般旋转。

埼玉在听到花瓶的碎裂声后才稍微清醒了些,太阳穴剧烈跳动,一额的汗,小腿痉挛着剧烈作痛。

耳鸣仍在继续,子弹破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尖啸而至。瓷器碎裂的钝响传入脑海,听来竟像极了梦里那声扳机叩响。

他用手去揉酸痛的眼睛,却看见那些血,深深浅浅染着袖子和衣襟。屋子里的灯没有关,日光灯的冷色调下双手苍白得几乎发青,像尸体。

到底是怎么手舞足蹈才会把花瓶扫下来,埼玉看着磕在地板上的那盆可怜的白花酢浆草,桌几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圆痕。这盆花是入院时杰诺斯送的,大约也有一年了吧。

右手连着的点滴也被挣开了,输液架歪斜着靠在墙上,沾着血的针头垂在地上。埼玉看着自己的右手背,针孔密密麻麻重叠,那些血仍旧不管不顾的流着。或许因为挣开时动作过大,针头挑起了一小块皮肤,皮肤下的血肉也带着针孔,有些愈合了而有些没有。丝毫感不到手背的疼痛,反倒是抽筋的小腿依旧疼得要死,但是如果不处理的话——

“会发炎的老师,发炎的话就不得不在您的脚背上下针了。”

蘸了碘酊的棉签按上右手背上淤肿,来回摩擦,而后是酒精棉球,70%的乙醇有些刺鼻。埼玉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直直打在半跪在床上的杰诺斯警服前襟上。

口水喷了别人一身,埼玉多少有些赧然。他看着杰诺斯把棉签和药品放回托盘中,抽出纸巾细心的替埼玉擦净口鼻。

“您出了非常多的汗,即使是感冒,也有可能......”

“也有可能引发严重的并发症。”埼玉有些无奈的重复这句日常告诫,看着杰诺斯转身关窗,并拉上了窗帘。

“半小时前开始下起暴雨,我想起老师病房的窗户没有关。这个点老师应该是睡着了的。”杰诺斯看着完全被雨打湿的窗台,仿佛完全不在意地板上那盆白花酢浆草,“我正好想来看看老师,没想到您醒着。”

“我也是刚醒......”埼玉有些有气无力,带着些鼻音。他睡着时外面仍是个嫩阴天,看起来不多时就会放晴。那样冗长的梦境,前后不过半小时,醒来便落了雨。

“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杰诺斯拿起桌几上摇摇欲坠的一本书,读出书名,“幸甚没有沾到雨,翻阅痕迹还在很前头,老师应该还没有看多少。”

“嗯。”埼玉的目光没有在那本小说上停留,“看不了几行就犯困。”

“我记得这个案件。”杰诺斯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惊喜,他阅读着封底的简介。“1977年,美国俄亥俄州连续强暴案嫌犯比利·米利根被警方逮捕。但是他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居然毫无记忆。事实上,在他体内总共有24个人格存在......”

“我课上讲过是吗。”埼玉回忆着打断了杰诺斯。

“教科书般的案例,埼玉老师。”杰诺斯把那本书递回埼玉手中,“比利·米利根要么是个最高明的骗子,要么就是个最可怜的受害者——那节课您这么开始。”

“你的笔记永远比我的教案还有条理。”埼玉咳嗽了两声,躺回床上,有些疲惫,“帮我把灯关了吧,杰诺斯。”

没有了荧光灯间歇的电流声,室内陡然暗且安静了下来。埼玉手搭在额头上,出神般看着天花板。

“帮我把灯关了吧,杰诺斯。”声音甚至有些空落落,并非请求而是命令。

杰诺斯没有问询也没有犹豫。他轻松够到监控摄像头的视频传输线,而后割断了它。

埼玉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显然不妥。杰诺斯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埼玉把两个纽扣一般的圆形金属递给了他。

那是两个窃听器。

破坏了监控和监听后埼玉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默认上头的这份“关心”已经一年,杰诺斯无法为他的老师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但他仍是照办了。

“杰诺斯。”埼玉突然说,“我想吃乌冬面了。”


4.

杰诺斯清扫着碎瓷片,床底柜底,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角落。

脱离泥土三小时后,酢浆草终于显出了一些颓败,叶片与花瓣像塑料纸一样耷拉着。杰诺斯把这株植物与花盆的残骸一同丢进了病房门口的垃圾桶。

而后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带着例行公事的亲切。

“您好。”杰诺斯朝来人敬了个礼,望着门牌108的病房说道,“老师被医生带去做检查了,您有事的话可以在这里等他回来。”

“没事,我也只是顺路过来看看。”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警督望了一眼陈设简单的空病房,露出个上位者惯常的笑容,“你老师的身体最近好些了吗?”

“仍然是老样子。”杰诺斯回答道,“老师配合医生的治疗,但是并不太有成效。”

警督在长椅上坐下,医院禁烟,他抽出一根烟而并不点燃,放在鼻下闻着,话语带些叹息:“或许该给他换个疗养院,埼玉啊,就是不肯好好休息。”

杰诺斯拿着档案袋,微低着头,站在长椅前,没有回话。

警督早已习惯了这位年轻警察的生疏,不以为意笑着问:“你入队成为正式警察也快两年了,感觉怎样?”

“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杰诺斯公式般回答道。

“你手里的档案袋是正在经手的案子吗?”警督注意到他手里那个极厚的牛皮纸袋,问道。

“不。这是我过去一年里曾经手的案子,分享些见闻给老师,听听他的意见罢了。”杰诺斯掂了掂那个纸袋,“一份案子的卷宗也没法这么厚。”

“警队没有了埼玉,很多案子都没有当年那种侦破效率了。”警督站起身来,踱到病房门口,朝里望着,却不进门,只有些感叹的说着,“我还记得他老是单枪匹马去抓人,凌晨批下来搜查令,他就凌晨把嫌疑人按在机场。还说之所以一个人行动,是别人都跟不上他罢了。”

“为成为第二个埼玉而努力吧。”警督拍了拍杰诺斯的肩膀,“我一直期待着埼玉出院后,同时有你们的警队会是什么模样。”

“老师一直是我的目标。”杰诺斯回答道,嘴角的微笑有些真诚。

下午五点,昏暗的医院长廊里荧光灯亮起。警督似乎不喜欢这充斥死气的氛围,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埼玉的病房,便匆匆离去。

杰诺斯看着警督背影消失,伸手掸了掸被拍过的肩膀。

在监听和监控被破坏后的三小时内亲自前来,却什么也没有问就又离开。埼玉离队的十一个月后,他们依旧疯狂倚赖并忌惮着他。

简直就像吸毒一样,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杰诺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连嘴边的微笑也仿佛摘下面具般消失不见。

老医生有些激动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埼玉恹恹坐在轮椅里,接受着医生逐条的数落。

“我管你有什么重大案件,要你拿命去玩......”

“我太累了需要休息,医生。”埼玉从轮椅上下来,一脸生无可恋的走回自己病房,还偷偷摸摸朝杰诺斯比了个手势,飞快的关上了房门。

医生被他掐断话头,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瞪着眼好一会儿,才对杰诺斯说:“你是他的学生,为你老师着想就绝对不要拿什么卷宗给他看了。他本来就有长期的慢性疲劳,昨天不知道在算些什么东西,熬了一整晚没睡。今天中午就颅压过高,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按铃喊了人,要是脑出血,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身体了。”

杰诺斯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医生。”

老医生看着他,脸色和缓了些,叹了口气:“这人是我见过命最硬,脾气也最倔的了。刚入院那会脑电波都快没了,检查下来脏器没一个没点毛病,硬是活到了今天,是命不该绝。”他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找出叠草稿纸,上头满是杂乱的算式和涂鸦,“他大概一晚上就在写这个……我也看不懂是什么,你要是能,就替你老师做完,省得他一直惦记着。”

杰诺斯向医生道过谢,在他走后站在病房门口,看手中那叠有些发皱的草稿纸上重叠的推演和示意图,许多处反复涂抹过,但结论清晰可明。

那三起“意外”事件完全符合可设计的凶杀程序,假定涉及犯罪者存在,犯罪事实可成立,罪犯精通侦查学和犯罪心理学,因为他以一个探案警察的心态与步骤抹去了所有线索并且隐匿了动机。

以三月份那一场高空坠物为突破口,那个银行劫匪可能与犯罪者接触过甚至相识。

推论至此戛然而止,而事无巨细,明确指出调查方向。

真是一位自始至终为学生考虑入微的好老师。

杰诺斯慢条斯理地把那叠草稿纸放进档案袋,看着紧闭的病房门口,没有道别的离开了。


5.

炎热的雨季,合欢花的香味在温热的雨水中酝得深深。

空调打在二十七度,病房内并不太凉。没有开灯,埼玉被子踢了一半,沉沉睡着,脸色比前几日看起来稍微好了些。

杰诺斯轻手轻脚的坐到埼玉身边,埼玉睡梦里的眉眼尤其柔软,他看着他老师细密的眼睫,舒展的眉头,左边眉毛下有一颗浅褐色的痣,浅红抿起的嘴唇,下颔上有一些青硬的胡茬。

他长舒了一口气,室内极静,只有空调机械的工作声起落。

杰诺斯拿起那本面朝下摊着的小说,依旧折在十七页。经过加工的问询纪实如何也不怎么吸引人,即便是二十四个人格这样绝无仅有的案例。

杰诺斯记下埼玉阅读的页码,从头翻阅起这本小说来。

埼玉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杰诺斯借着窗外不多的一点光照读着那本《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约莫已经读了一半。

“不要疲劳用眼。”

杰诺斯看着醒来的埼玉,笑了笑,起身拧开了床头灯。

“又在下雨啊。”埼玉看起来很放松,他用左脚磨蹭着右腿,伸了个小幅度的懒腰,舒服的叹了口气。

“帮我把空调关了,把窗打开吧。”

伴随雨水进入房间的是浓烈的合欢花香,浸过水,析出丝缕蜜香。让人想起猪笼草一类的食虫植物,无辜敞开着甜蜜而无归的怀抱。

埼玉想去窗前看看,俯身慢吞吞的找着拖鞋。

杰诺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的把所有他需要的东西都递给他。他好不容易才在床底找到了一只,单脚站立时杰诺斯突如其来的抱住了他。

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体格,体温隔着短袖T恤和单薄的病号服轻易传递。杰诺斯的头埋在埼玉脖颈间,埼玉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有些颤抖。

他没有来得及问什么,吻就落了下来。

年轻而饱满的嘴唇,弟子的吻。带着热度,力度,和吗啡味,碾磨唇瓣。

这是一个很克制的吻。

埼玉在这个短暂的吻结束后仍旧有些气息不稳。杰诺斯一只手扶在他腰间,另一只手扶在他脑后。

两人便这么极尽距离的对视着。

埼玉看见杰诺斯布满血丝的左眼,和那只没有丝毫情绪,倒映出自己模糊面容的右眼。

杰诺斯早过了无意味撒娇的年纪。埼玉包容了这个吻,问:“怎么了?”

“警督死了。”杰诺斯维持着近似拥抱的姿势,声音低低,“醉酒驾车,溺死在河中。”

“几天前的事?”埼玉偏了偏头,杰诺斯便松开了拥抱。埼玉抬头看墙上的挂历,杰诺斯不来的日子里没有人撕会去挂历,早已经不准。

“四号,三天前,今天是七号,老师。”

杰诺斯看着沉默不语的埼玉,补充说着,“尸体是昨天被发现的,与车一起被打捞起来。”

“你认为是意外吗。”埼玉问。

“不……我不知道,老师。”杰诺斯有些动摇。警督的死从无论哪一方面看都是一个彻底的意外,但他无法确定这是否又是一起精密谋划过的凶杀,也无法确定警督的死和之前的事件有无联系。

“不管什么时候,冷静都是最重要的。”埼玉摸了摸弟子的额头,伸手去拿杰诺斯个人的那本笔记本,“你让我看看资料。”

“我没有带溺水案的资料来。”杰诺斯把笔记本递给埼玉,但随后便补充说。

埼玉闻言笑了笑:“医生吓你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种案子看看实在不花什么力气……”

“我认为没有必要,老师。”杰诺斯把笔记本翻到偏后的位置,继续说着,“给警督做尸检的是吹雪,分析现场痕迹的是龙卷,联系警督当晚行踪,她们得出的结论是完全意外死。我相信这确实是事实,没有必要再麻烦老师了。”

“啊,这样啊。”埼玉怔了一会儿,或许是想起了往日里在专案组时这两位同僚水火不容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想笑。

“与溺水案相比,我想告诉老师的是,我按着您提示我的银行劫匪的信息去查……”杰诺斯手指停留在笔记本上,那里贴满了照片和打印出的对话。

“他在见到我并接受问询后的当晚自杀了。”


6.

那位劫匪嚼碎了自己的舌头。

没有人会用如此可怖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自杀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勇气,咬断舌头的剧痛也会让他犹疑并停止。

但是在监狱中,嚼碎与绞断差别也实在太大。在描述中,那位劫匪双目圆睁,表情狰狞,平躺着死在宿舍中。碎舌与血液充噎气管,也是他死去的原因。

那样巨大的痛苦,理当痉挛蜷缩,却是平躺着死去的。

埼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有些反胃,并不因为那些血沫染满的照片,而是为这些反常的现象后对应的事实。

“他接受过深层的心理暗示,那个催眠他的人心理学肯定不错,大概比我好些。”

“比老师更好的人不存在。”杰诺斯出乎意料的反驳了在毫不相关的地方,埼玉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越来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学生,读那些简短的问询记录,并听着杰诺斯当时的描述。

杰诺斯坐在玻璃窗外平视劫匪,他身高比对方高一些,因此他尽量弯曲了背脊,来减少压迫感。

双肩放松,身体前倾,拉近距离,娓娓亲切。

“你本来不该在这里,我了解了很多你的过去,你一向孝顺且守法,完全不像一个会去抢银行的人。”

“怎么不会啊,我不就抢了吗。”劫匪始终躲避着杰诺斯的视线,不与他对视。他看着放在桌上铐着手铐的双手,指尖无意识的动作着。

“家庭完整,收入稳定,你不需要钱。”杰诺斯说得认真而缓慢,为了赢得信任,他表现出与平时待人全然不同的亲切与真诚。

“谁不喜欢钱呢,警官。”劫匪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咧了咧嘴。

“抢银行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除非团队作案,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冒这个必死的风险。”杰诺斯叹了口气,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劫匪,像下了什么决心般,“给你提供军火的那个人现在犯了罪正在流窜,你如果提供线索指证他,我会为你争取减刑。”

劫匪听到这句话,突然安静了下来,停止了不自觉焦躁动作的双手,仍是歪着头。

“我相信你是被他蛊惑了的,你一个普通人,面对利益和许诺,太容易犯错了。现在我们来纠正这个错误,好吗?”

通过电话的声音多少有些失真,但低沉而有力,劫匪仿佛被他打动了一般,坐正了身子,两只手交叉握紧放于胸前。

决心坦白后的自我保护动作。杰诺斯在心中下着结论,认真听劫匪支离破碎的描述。

“他很年轻,二十上下,蓝眼睛,一头金发不像是染的。”劫匪视线落在半空中,回忆着,“看起来很自信,我说什么好像都在他意料一样……他有个特别明显的特征。”

劫匪忽然停下来,盯着杰诺斯:“他的右眼是假眼睛,不会转动,左手也是假的。”

杰诺斯眨了一下眼,左手无意识蜷曲。

劫匪突然近乎癫狂的大笑起来,笑声在听筒中传出,分外刺耳。他整张脸都扭曲着,隔着玻璃窗疯狂的指着杰诺斯:“他长什么样子,你照照镜子啊警官!”

杰诺斯看着那根被玻璃窗阻隔的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看关节弯曲的程度,这根手指已经断了,但他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仍旧发疯般笑着。

他很快引来了狱警的注意并被带了回去。

随后,惯例失眠的深夜,他接到了警督的死讯,赶去现场时尸检已经结束。血腥气与水腥气拉扯着神经。

死因是窒息,鼻喉内有水草,无外伤无脏器伤无注射痕迹。结论是意外死亡。

他脑中仿佛有一个轰鸣的漩涡,怀疑着叫嚣着,而无从反驳。

此刻手机响起,传来消息。劫匪自杀,线索消失。


7.

“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你最开始的猜想是正确的。”埼玉说,“从三月份的高空坠物案开始,确实有这样一个将凶杀伪装成意外的罪犯。”

“事件的开端是他给那个劫匪提供军火,教唆他去抢银行,甚至有可能心理暗示在这时就开始了。他手持重火力步枪,引来警方对道路的封锁。而此时第一位死者被迫停留在原地,因而被玻璃砸死。”

“他给劫匪的暗示第一部分内容可能是你并不懦弱,谁也阻止不了你一类。从劫匪过往的资料来看是一个胆小软弱的人——他从那时就接受了暗示,并且持枪抢劫了银行。而暗示的第二部分内容应当是如果活下来并且入狱,在被问及‘给你军火的人’的时候自杀。”

“催眠的前提条件是施术者冷静并且理智,并且接受者完全信任施术者。罪犯可能有较出色的外貌,或者亲和力,能轻易获得他人的信任。”埼玉在纸上快速的写着关键词,“为他所杀的这三个人,都是十年前孤儿院坍塌事件的直接受益者。”

“当时孤儿院兴建后四个月内便坍塌,致使37名幼童和4名看护人员死亡。事故原因是建筑内钢筋混凝土被大量替换,只有少量钢筋混凝土,其余都是木棍和PVC管。Walter是建材商,Kevin是承建方,April则是当时的区长夫人。三名直接责任人未被量刑,而当时入狱的却是孤儿院院长和工程监理。”

埼玉缓慢陈述着时隔多年的那个案子,没什么特别的神色。但相隔十年,其间他经手过多少大案要案,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却仍然是这一桩。

杰诺斯紧紧抓着埼玉的肩膀,声音压抑得有些沙哑:“老师一点错也没有。”

埼玉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的看了看弟子:“我当然没错了。”

“被杀者都是逃罪之人,这个杀手可能怀抱着‘执行正义’这样的念头。他蔑视法律,离经叛道。认为自己所做之事才是正确的。这类反社会的人大多会张扬自己所做的事情,以期得到认同,他们大多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极端的抵触他人,有极强的控制欲。”

“可是这个杀手把所有的事情都伪装成了意外。”杰诺斯问道。

“对。”埼玉揉了揉眉心,“他或许很满足于他现在的生活,并不想承担失去它的风险……。”

“可是他明明可以向那个劫匪下达彻底忘掉自己的暗示,他却让劫匪最终完成了一个挑衅。”

“或许是他根本不觉得有人能发觉这些事件的关联吧。”埼玉深吸了一口气,“毕竟还记得十年前的坍塌案的,大概也只有你我了。”

“三天前还有个警督,可现在他也死了。”

“你笃定警督的死与连环报复杀人无关,是因为警督在十年前帮过接手坍塌案的我,对吗。”埼玉没有用问句,这份心思实在太容易看透。他叹了口气,“我很开心你发现这件事以后选择了调查而不是姑息,并且告诉了我。”

“我这十年每天都在想,如果我不是警察,肯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为了‘执行正义’什么事都敢做。”埼玉半开玩笑的说着,倚回床上,有些疲累的躺平。

十年前,带着优秀奖从警校毕业,没有哪个警察像他一样被冠以天才之名,寄予厚望。而后他接手第一个案子,便是现实的当头一击。


8.

废墟中横立着玛丽亚的塑像。

刺鼻的尘土气味掩盖了血腥,只有那些苍白楼体中刺目的鲜血默言着猝然发生的惨剧。

孩童幼小的尸体被翻找出来,1、2、3……足足三十七具,仿佛地震中的景象。

地震是天灾,楼宇坍塌却是人祸,罔论这样质量的工程,就像怕它不出事一样。

事故原因是偷工减料,一目了然。作案动机是利益,承建方与建材商勾结,控制工程监理通过方案,再由包工头搭建。

埼玉询问过孤儿院院长后,却得知这公益性质的孤儿院的承建单位并不是招标而来,而是直接由区长的妻子指定的。

区长,承建方,建材商,一条完整利益链。

而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出黑色哑剧。

孤儿院院长、包工头与工程监理获罪入狱,随后便被强行要求结案。始作俑者被护起,无论提出多少次都被驳回。

埼玉仍然记得那个承建商在自己面前抖着肩膀大笑的模样,他身后就是因他而死的孩童,他却得意洋洋的数着进账,摇头晃脑说着早就结案了,警察难道不该保护我么。

把他踢翻在地的时候埼玉脑中每一个细胞都尖啸着杀了他——杀了这个人渣。他碾碎了Walter右腿的膝盖骨,看着他挣扎痛嚎时扭曲的脸,埼玉心中并没有丝毫泄愤的轻松感。

而后他看见一个小男孩,衣衫脏污,露在外面的四肢上满是血痕。他瘦极了,几乎可以从皮肤上看到血管。他避开阳光站着,就像一个畏光的死魂。

他的眼睛很大,亮而清澈,定定望向自己。埼玉看着那样的眼睛,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穿着一身警服,却像个暴徒一样在这里像要杀人。

他松开了钳制着Walter的腿,后者往后爬行着想要远离,手中却已经拨通了电话。

不用看也知道他在干什么。

埼玉没有再去管他,他走到那个小男孩面前,蹲下身,想了很久,说:“对不起。”

小男孩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只是看着他,伸出小手,触碰埼玉的脸颊。

手上尽是粗糙的老茧和血口子。埼玉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手很凉。

男孩不知道这个好看的大哥哥为什么颤抖着,就像犯了什么无法自我原谅的大错一样。

——明明是警察,却不仅没能保护好你们,也不能为你们伸张正义,反而让你看到错误的暴力。

Walter报了警,说警察埼玉蓄意伤人。理所当然般要求开除他出警队。

埼玉站在警督面前,低着头,没有任何想要辩解的想法。

他已经做好了脱下这身警服的准备,哪怕他有多爱这身警服,又为他努力了多少年。

警督了解他的性格,联想到这桩强行结束的案子,听着Walter声嘶力竭的指控只想装聋。

“大哥哥没有打他。”

小男孩突如其来的这么说了,幼嫩的童音,不容置疑的天真和坚决,并且重复着。

埼玉看着自顾自牵着自己的手的男孩,有些惊讶。

警督本来就存着包庇的念头,如今又有“证言”,三两句就把Walter回绝了个干净。

男孩始终不放开牵着埼玉的手,大有跟他走一辈子的架势。

“杰诺斯。”

埼玉正想着再次申诉的方法,听见这低低的一声,下意识便问了一声。

“我的名字。”

埼玉在他那件半白半灰的衬衫胸口看见那行歪歪扭扭的针绣,多半是孩子们自己绣的。

Genos

“我很穷的哦。”他把杰诺斯抱起来,放在自己肩头,认真的说。

“我可以去打工养你。”男孩下颔抵着埼玉的头顶,他说得比埼玉还要认真,认真到埼玉不怀疑他真的有这个念头。

埼玉两天来第一次笑出了声,男孩细长的胳膊兜住了自己的脖子,他心情突然真的轻松了些。

仿佛这孩子是留给他的一点自救的机会。

“我叫埼玉。”


9.

埼玉是被吹在脸上的呼吸弄醒的。他睁开眼时,外头正下着巨大的暴雨,闪电破空,而后雷声隆隆。

杰诺斯没有睡,却与自己一起躺在病床上。容纳了两个成年男人的病床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

“杰诺斯?”

埼玉开口时嗓子莫名有些疼,声音低哑得失真。他支起身来,清了清喉咙。

“喝点水吗,老师。”

杰诺斯轻轻的笑了起来,借着外头不多的一点光,埼玉只能看见他上扬的唇角。

他点了点头,杰诺斯便走到饮水机旁,拿起玻璃杯,等待着水开。

他用闲聊一般的语气谈起,像说着再平常不过的疑惑:“这个连环杀手真是神通广大呢,银行劫案之所以会在那样短的情况下封锁道路并且得到控制,是因为我当时在银行。可是我当时去银行,您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我是去存钱的,给我和老师共同的账户。”杰诺斯倒了满满一杯,捏在手里递给埼玉。“那个杀手为什么会知道我这么个警察那时会在银行?只要我不在,警察到来并且控制情况至少要晚半小时,那半小时,足够Walter跑没影了。”

埼玉盯着杰诺斯隐在暗中的脸,在心中搜寻着回答的话语。一边伸出手去,要接过那杯水。

入手却是全然的滚烫。依赖太久止痛药的埼玉对痛觉尤其敏感,他一下子抓不牢,想要把水杯放上床头柜,却听见杰诺斯笑着说:“我都要怀疑老师是不是有心包庇那个杀手了呢。但既然是老师,怎么可能会——”

他俯下身来,像蛇一样舔过埼玉的耳廓。埼玉想要避开,未能避开,水杯却打翻在了腿上,疼得他低呼了一声,想要把那些滚烫的液体从皮肤上抖落。

杰诺斯却从背后握住了他的两只手,扣到胸前。病中的人与一个青年刑警的体能如何同日而语,杰诺斯感受着埼玉因痛而起的挣扎,伸手往下,把那条湿透了的病号裤脱下。

一杯热水全洒在了大腿根,病态苍白的大腿没多少肉,愈显得淤红触目惊心。

杰诺斯把杯子和被子都踢下了床,翻身压在埼玉身上,低头舔舐过那片红痕。

37摄氏度的体温与被烫伤的皮肉接触,微凉的感觉让埼玉两条腿都忍不住打着颤。

“杰诺斯……”他喊着杰诺斯的名字,但当下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失控,逼迫着他接受心中最糟糕的预想。

“老师别怕啊,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催眠老师而已。”杰诺斯话语中带着的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他的手却一路向上,轻而易举的解开了病号服的纽扣,露出埼玉劲瘦的腰肢和胸膛。

“毕竟被催眠者要百分百信任催眠者,就像……我曾经相信老师那样。”

他吻上埼玉的嘴唇,窗外闪电骤现,埼玉看见杰诺斯没有戴那只无生气的义眼。右眼的眼皮就这样松垮的坍塌着,如一个黑洞。

他与初遇见那时像得不可救药。

像一个死魂。




1.求大家看这篇的时候不要深究,不要深究,不要深究......可怜可怜一个作死写推理的智障吧QAQ

2.“意外死”的案件有部分借鉴郑保瑞电影《意外》,牵强之处非常多,只求马赛克。

3.实在太长了,未完,一天写不完,容我日后补上QAQ

4.想了很久以后把文题改成了Unravel,听过这首歌的人估计能挺容易就猜出来凶手到底是谁了OTZ.......

5.不要鄙视我的智商QAQ我根本没有智商

6.今天写了八千多,说实话有点急,下一次补全时可能有删改,望海涵

7.“此地只流行喜剧。”来自夏目漱石《虞美人草》

8.“因为建材偷工减料而导致建筑坍塌压死孩童”这一案件完全取材自《暗黑者》第一季第一集《荒墟》

9.比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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